关于马金瑜及其它诸般
写在前面:
我与马金瑜曾经共事,大伙儿都亲切地喊她金鱼。过去,我买过她的货,也捐过钱。接下来在能力允许之内,还会继续帮衬她。
但上述关系不影响我下文将要呈现的观点。
我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公众人物(虽说陷入舆论风暴本非其初心,但已然如此)来对待,结合我的所看所听所想,力图客观,让大家认识一个真实的金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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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马金瑜的自述文章被公开的那一刻,她的遭遇已是社会性事件了。她及她的过往就要被放到聚光灯下去剖析,毫无隐私可言,这是众声喧哗时代必然要承受的代价。
看到她三个孩子未打码的照片在网络一次次流传,我分外痛心。在一些人看来,孩子是她错误“追寻诗和远方”的力证。
也许马金瑜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。不过,即使她意识到亦无办法,现在舆论已经失控和分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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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么上三路,要么下三路,最后一切归于阴谋论。这是当下公共议题的走向。马金瑜一事俨然如此。
前天,马金瑜的自述文章《另一个“拉姆”》被自媒体“真实故事计划”引爆;昨天,她的前同事们发公开信,要帮她厘清债务,并对母子四人提供救济。
于是,有“调查家”们兴奋地发现了一个石破天惊般秘密:“真实故事计划”创始人出自南方系;“关于马金瑜债务处理之声明”的声明人也均属南方系。然后,他们煞有介事地表示细思极恐。
按说,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同类,理应共情,为何总有一撮人心理变态扭曲如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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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说《另一个“拉姆”》这篇自述文章的出街始末。
长期以来,报社的两位大姐(其中一人离职创业)通过自己的途径竭力帮助马金瑜卖货度日。
两个大姐都是古道热肠之人,对马金瑜的遭遇早已知悉(被家暴,2017年就意欲离婚,未遂,不得已于2018年带娃离开青海,在异地艰难生存),但出于尊重当事人意愿,没有对外公开,而是默默接济。
《另一个“拉姆”》就是其中一位大姐“逼着马金瑜写的。她要让马金瑜重新去梳理自己的人生经历,重新认识自己。” 【1】
这位大姐的出发点很简单,马金瑜过去10年糊里糊涂,日子过得稀巴烂,现在是时候正视内心,与过去切割,重新出发。
除此,马金瑜写作此文,还有一个目的。据她好友孙旭阳解释称,她选择在这个时间突然发出自述,除了这么多年遭受家暴的委屈外,也有个人债务问题。“她无力支撑自己和3个孩子的生活,但又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,才写自述告诉大家自己过去的遭遇。“ 【2】
过去数年,为支撑网店,马金瑜举债颇多,大都是向昔日同事和好友伸手,后无力偿还,导致非议不断。她有义务站出来给明确说明。
故而,马金瑜写这份自述原本是给自己和作为债权人的朋友们一个交代。
这篇“文章写在锤子便签上,但是另外一个帮扶人泄露出来了”,开始是在朋友间转发,后被自媒体推送后,上了微博热搜。【1】
故此,推测马金瑜发文及帮扶她的人存有阴谋乃是诛心之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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实事求是地讲,我是最早看到这篇自述的人之一,也曾想在公号帮转,但最后还是保持了克制。
第一, 我曾在媒体供职,所受职业训练基本素养就是报道要平衡和客观。马金瑜的自述只有单方面说法,没有其丈夫扎西(原名谢德成)的声音,这不符合职业伦理。
第二, 她对过往言行的偏差及债务都避而不谈,我觉得不妥。
果然,随即而来的质疑声都是针对上述几点。
但我绝非马后炮,相反我倒是认为,如无自媒体的助力,相关机构不会如此及时介入,马金瑜想要平稳顺利地结束婚姻甚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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既是自述,肯定会为己讳,人之常情也。
波伏娃作为女权主义的先锋,对她和萨特的真实关系始终不敢正面,在依附和反依附中徘徊。
三毛作为文青的鼻祖,不厌其烦地渲染她和荷西的幸福,其实漏洞百出。
琼瑶作为言情小说的祖师奶,文笔再妙,也难以掩盖她和平鑫涛婚姻的一地鸡毛。
这三位尚且如此,马金瑜只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虚荣心有羞耻心的普通女性,落入窠臼在所难免。她某种程度上也是活在自己的“故事”里,她过去对外界讲述婚姻多美好和如今对外界讲述婚姻多糟糕,并不矛盾,都有真实和虚构的成分。
这是一个很复杂的社会学、人类学和心理学问题,超出我的解读能力。
我就说说自己认识的马金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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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极具写作天赋。她的风格和作家李娟类似,文字就像从土地里长出来一样,鲜活生动,充满生命力。很巧她们都是新疆人,也许是那片广袤的土地给予了写作者足够的滋养。
2017年,马金瑜接受采访时曾这么描述她的文字梦:
我很小的时候,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生活过一段时间。我始终记得风吹过院子后面的白杨树,发出的沙沙的声音,像下雨一样。
冬天,有时候落了很大的雪,屋里灯泡的光特别温暖,屋外雪地上的脚印很深,我和我弟弟就踏着雪回家去。吃完饭,我会在爸爸自己钉的木头桌子上面写写东西。那时候我很自豪,跟爸爸妈妈说,“等我长大了要当一个作家。”【3】
我自诩很能写,但不得不承认马金瑜的才华让我自叹不如。如果她没有中途放弃,坚持至今,成就不亚于袁凌。
可惜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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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金瑜的写作观极有可能影响了她的婚恋。
好友孙旭阳说,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,也是一个善于观察和记录细节的女性,马金瑜“善于自我营造一种氛围”。【4】
媒体人郭玉洁曾是马金瑜的编辑,她提到,“很多年前,我是马金瑜的编辑。她很擅长写底层,也很热爱写底层,我有时觉得她有美化之嫌,可是文章里的真挚又会让你忘了这一切。”【4】
长期以往,马金瑜习惯性地沉浸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。
这是她对记者讲述的第一次与谢德成共处的情景:
好不容易坚持到早晨,可能将近五点的时候,突然很多鸟开始叫了。扎西就出去了,在蜂箱里面弄蜜蜂。我就问他蜜蜂怎么样、好不好什么的。他要把蜂箱上堵住的洞弄开,让蜜蜂好受一点。
那时候太阳也刚好出来,很多鸟站在草场的栅栏上叫,光一点点地洒在蜜蜂的蜂箱上,洒在草原上。我到今天想起来,那个画面依然是非常美的。
它触动的是你内心深处对自然的向往。就像你小时候看到星辰的感觉一样,它离你那么遥远,却深深地触动了你。当你成年以后,你也很难忘怀那种感觉,当时我也是这样的感觉。【3】
听起来多么美妙啊。所以,尽管无数人不理解,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养蜂人。
我不想把这归结为女文青病,且不说这是一个极其恶毒的标签,更是一种肤浅。人类的情感向来复杂微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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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结婚伊始,马金瑜就有不好的预感。据她回忆:
我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,别人来家里凑热闹。按道理应该我下厨的,但我不会做拉面,只能打打下手,端端东西之类的。扎西的脸色就特别难看,那些亲戚朋友脸上也不太好看,他们觉得媳妇都娶进门了,为什么还要家里的男人下厨做饭?我也特别尴尬,因为我之前自己在家,顶多煮点挂面、酸辣粉之类的东西。总之那顿饭让我特别难受。
他们走了之后,我一边洗碗,一边看到扎西的脸色特别不好。我当时甚至也很难过,因为觉得丢了他的面子。这件事使我当时在心里已经有了预感——自己可能在今后的生活上都不会太顺利。【3】
但她还是越陷越深。接下来的事情就如一场噩梦。
很多人在质疑、在嘲讽、在抨击,她为什么不早点离开?她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?
其实这些人根本不了解家暴及受害者的心理。
学者梁鸿说,马金瑜或许有相信爱情的冲动,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活该如此。“追求爱河纯净没有错,错在我们的文化和生活没有给它们空间。”
梁鸿还特别指出,目前大部分的讨论都着眼于爱情,但我们千万不该忽视马金瑜在面对家暴时对孩子、周边妇女以及公益创业的顾虑。
按照连清川老师的话讲,马金瑜真的是一个愚蠢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,可是不正是因为这样,这个世界才应该去拯救她吗?【1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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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,家暴是否属实,鉴于马金瑜和谢德成各执一词,还需等待警方的调查结论。
不过,一个女人,无论她有何匪夷所思的言行和选择,她都不该遭受家暴。正如作家“十年砍柴”所说:
不少人在“你这么惨是自作自受,应该更惨才好”的欢呼声中获得智识、运气上的自我满足感。这也是人性之幽暗。对马金瑜的境遇,底线态度是可以不同情可以不帮助,但对别人的求助和其他人的帮助最好保持沉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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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有一点,我必须指出。在马金瑜的悲剧中,一些媒体人、机构媒体和商业公司无意中扮演了很不好的角色。
这两日,一些批评者翻出马金瑜昔日接受采访时的文章和视频,作为所谓“反转”的证据。
都市女记者远嫁养蜂人以及带领一群藏区女性独立创业,这样的故事太传奇太振奋了,是媒体和地方政府最需要的标杆案例。
起初,出于好心,一些媒体朋友为了帮助马金瑜卖货,对她的故事做了渲染。
随后,更多的媒体(包括省报和央视)找过来。也许为了带货,也许是为了配合宣传,在那些采访中,马金瑜讴歌爱情,表达对藏区的热爱,以及帮扶底层女性的愿望。面对摄像机时,她还会穿上漂亮的藏袍,在蓝天白云下,与几个孩子在草原上嬉闹。
同样,微店也需要她这个案例,评其为“微店之星”, 着力PR。
就这样,在数年内,媒体人、机构媒体,地方政府及商业公司共创出一个“马金瑜”,故事越来越丰满,离真实也越来越远。
马金瑜被裹挟前行,面具戴久了很难摘下,而各种苦楚又能与谁诉?当种种不堪到了临界点后,她选择一逃了之。但三个孩子嗷嗷待哺,生活还得继续,她又不得不出来面对真实的世界。
幸好,她还有一群有情有义的前同事,不离不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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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朋友阿部从报社离职后,在淘宝卖潮汕牛肉丸,马金瑜曾找他请教电商运营之道。接触之后,阿部对马金瑜的观感是:
自始至终,金鱼给我的感觉是看不真切的,她的所有释放出来的,是一种绚烂夺目的东西,但总让人觉得,隔着一层薄薄的膜。
那层膜不知道她自己没有意识到,还是自己已经知道而有意识地忽略。
确实,没有那一层膜,一切都是好的。
这层膜这次终究要撕下来了,肯定会很痛很难堪,但必须撕下来。
希望有朝一日,等精神和肉体恢复康健后,马金瑜能拿起笔,用足够的勇气和真诚写出自己的故事。然后,像许多年之前那样憨憨地笑。
参考资料
《如果你无法同情马金瑜,你也不会伸手拯救拉姆》,冰川思享号 《马金瑜多位好友发起援助行动:她已相当于“社会性死亡”,欲助其重归社会》 楚天都市报 《马金瑜在三年前的自述重播》,故事FM 《“不懂商业,也不懂人性”,另一个“拉姆”的另一个“真相”》,红星新闻